俞正强公开课(听笑话段子黄正勤:听俞振飞老师讲笑话)
俞振飞先生
“我本无心说笑语, 谁知笑话逼人来。”由衷的笑话是能传世的。这些日子总是有些神魂颠倒, 脑海里不停地缅怀俞振飞老师的音容笑貌, 竟有时连老师讲给我听的一些笑话也想起来了, 不公之于世, 颇有贪污之嫌。在俞师这潇潇洒洒一生中, 这些由衷的笑话, 是老师留下的精品, 但我现在一字一字地写着, 纸上却留下一滴一滴的热泪。
老师说: “在北京搭程砚秋程四爷的班儿时,宴会是经常的, 每当入席时刻, 我总爱在杨小楼杨老板的对面坐下, 酒过三巡, 菜过五味了, 我的眼睛始终盯着是这位国剧宗师的这张脸上, 看得入了迷,几乎不知肉味。看他剃着月亮门儿, 留着麦齐穗, 通冠鼻梁子, 长长人中, 粗壮的后颈, 眼睛微迷着但又时时闪光,双唇楞角清楚, 嘴角鼻沟之间, 形成好角儿的气派。满脸压众神情, 一团儒将风度, 嗓音宏亮, 节奏铿锵的话音儿好像有绝妙的锣鼓在配合着 ……” 老师绘声绘色讲着, 我如身临其境般听着, 又不知不觉地思想开了小差,竟自笑了起来。老师倒没问我为什么笑, 如果问,我会直言无隐地告诉老师: “打我十四岁起, 谨遵父命, 趴下磕头, 叫您‘干爹’ 后, 不管台上台下全神贯注看的就是老师您的脸啊! 一张当世仅有的, 文雅儒生的脸啊。是这张生动的脸, 把我引上舞台, 是这张传情的脸, 教会我歌颂人生的……我哭了! 因为老师的脸, 只留在我记忆之中了。
大家都知道,言慧珠校长是睏不着, 而俞师是睏不醒。睡眠好, 精神足,兴之所至, 老师便讲起此时此地此笑话非讲不可的精品来。我便知道,今天老师有着双加料的好精神。此时老师最能把生活变成艺术, 而运用起讲述的艺术时处处又洋溢着更美的生活。
记得那是一九四三年的上海炎夏, 一天, 我爸爸( 编者按: 黄正勤为名旦黄桂秋之长子) 叫我立马去汪悦之那里拿只烤鸭送到西摩路永业大楼六楼俞老师那里去。老师见我提着鸭子直跑得四脖子汗流, 忙要我坐下, 忽然“嗬!”地笑起来, 我最爱看他“喷饭” 式的笑了。他慢慢地说: “ 汪悦之在创牌子, 鸭子烤得比《陆稿荐》的好。接着就说起笑话来: “有位老爷, 叫佣人去买《陆稿荐》的鸭子, 佣人忘了盖一张红店招在上面, 老爷发了火, 大吼一声: ‘去退!’佣人连忙去盖了张店招又往回跑, 半路还摔了一跤, 老爷一尝, 点头称是地说: ‘迪格才是真格《陆稿荐》, 侬看人家还有焦盐勒拉上面。’”一位盲目自信的老爷, 老师只用一句苏州话便刻划得淋漓尽致! 我笑得疲惫全消。 讲笑话的人, 在没抖包袱之前. 是绝对不准笑的, 直至听者大笑了, 讲者才春风满面地略微一笑, 可那天老师食指大动, 笑的声震瓦梁是由于我说了句: “老师, 今天鸭子可没有焦盐。”
黄桂秋、黄正勤父子《三笑》
一个演员的面部肌肉, 若跟臀部肌肉差不多, 那一定上没饭了。老师每当给我们拍完曲子后, 总叫我们用十指去揉脸蛋子, 后来, 才知道这为的是叫面部细胞分裂, 筋肉松驰。一身的戏在脸上, 老师的面部表情已达臻境, 需一丝笑意,决不用两丝, 那时我们总是在剧场贴壁看白戏,站在五六十排后看老师的一丝笑意仍能使我们心花怒放。老师的舞台效果很重要的一部份是笑出来的, “啊哈哈哈哈…………”声如银铃,老师可以一口气笑它十八个哈哈,朗得海阔天空无拘无束, 令人涤荡襟怀。老师还教了个绝窍, 笑之前要“啊” 地一声吐半口气, 虽在才气如金的当口, 你不放这半口气, 就带不出真笑的气息。有人把小生笑做为纯技巧, 因之“ 无情无神”。老师说: “小生的笑不练不行, 但首先要练的是真情尽洩。笑有多种, 但均需有感而发。先找一个值得笑的热点, 假设虚构也好,反正得有一个目标, 对准他去练笑,不然就会皮笑肉不笑。”
抗战时, 京沪车不通, 上海皇后大戏院, 在张镜寿的掌握下, 爸一年要唱八个月, 小生有了姜老师( 妙香)还要请俞老师。上海秋老虎是出名的, 天儿热, 爸怕唱《六月雪》,而老师最希望贴这出戏, 因为小生一头一尾, 在后台有两个小时的休息, 老师可以一口气写二十把扇子。当时谁手里要有一把黄画俞书的雅扇, 那比今天腰里别个大哥大还要威风。我熨着扇面, 老师写着,很静, 静得可以听着化妆室外面基本演员的聊天, 听着听着我和老师都大笑起来, 那是因为有个演丑的讲笑话, 大家听完了都不笑,演丑的窘得哭了。哭了不可笑,可笑在向他哥哥质问“人家不笑, 你是哥哥呀,你也不笑l ?”唉! 这位老兄不知道, 说笑话是要有点儿天才的。俞老师停了笔, 轻声跟我讲了件真事儿:“有位唱丑的在台上没哏儿,后台有议论, 管事的过来平息说: “人家过去是唱老生的, 台上可逗啦,台下观众见不得他, 直到现在改了演丑, 台下这才雅雀无声。”老师这笑话把我逗得直不起腰来地笑, 可笑的是那位管事是用着恭维的话, 说着讽刺的内容。这时爸下来改装, 看到我和老师水乳交溶的情景, 说了句: “我有仁小子, 这个就给您吧! ”那年老师四十三岁想有个半大小子叙些天伦之乐也是人之常情, 从那之后, 我便把俞师的饮场小茶壶接了过来。又是一次《六月雪》,老师在扇面上写着《后赤壁赋》的摘句: “举纲得鱼巨口细鳞, 状似松江之鲈。”老师笑着问我: “我这个老师不讨厌吧? ”“您可亲, ” 并低声补了一句: “您比我爸爸可亲。” 老师做了个禁止的手式, 接着又引出笑话来了: “小时候在苏州念私塾, 那位松江塾师板板六十四, 一点不可亲, 一次, 叫我立背《后赤壁赋》我背到松江二字处, 有卡了壳, ‘松江…… 松江…… ’ 老师狠狠地了: ‘之鲈! ’ 我立刻高声朗念: ‘’松江猪猡, 松江猪猡!’因为“之鲈”与“猪猡” 在苏州人读起来是一式一样的。 我从小就知道了老师可亲是很要紧的, 时时要小心,不要被学生骂‘猪猡!’”
俞振飞剧照
抗日战争胜利了, 梅先生剃掉胡子与俞老师在美琪演昆曲《断桥》, 前场我们正字班演《水漫》, 顾正秋、刘正裔分饰白素贞,我的许仙《烧香》,老师看了我的这场戏, 等我们看完《断桥》, 老师叫住我说: “许仙的曲子不要唱得那么重的苏韵, 按梅先生的唱法,用湖广韵,京昆是方向。”老师在等黄曼耘师母叫车不至,坐着坐着又笑了, 大概又有笑话逼人来, 果然, 老师说: “昆曲的苏韵太重, 曾挨过农民的烂草鞋! 一位唱唐明皇的苏韵太重, 把‘泪不干’ 唱成‘萝卜干’一位老农火了: ‘撤格萝卜干唐明皇阿( 也) 要吃? 好! 再把侬一双烂草鞋扎扎( 穿穿)’ , ‘唆’地一声把脚下一双烂草鞋扔上了台,‘叭! ’ 正好打在明皇的九龙冠上。昆曲不改进, 那可要当心烂草鞋的味道。
一九五五年俞老师由香港回来, 看了我给麒老牌(周信芳的爱称) 配的《群英会》《赵五娘》, 老师很高兴,语重心长地说: “看来生命是可以继续的妙法就是教好徒弟, 昨天我已告周院长, 拍《宋士杰》田伦一角不必请我了。能干的师父, 闲死了徒弟, 目下时行批评与自我批评,我要警惕我的老大思想, 昨天看到一张漫画, 自我批评时,是用鸡毛扫帚轻掸外衣, 批判别人时,调过头来, 用扫帚柄抽人,很好笑我给你剪下来了”。
由“反右” 到“文革”运动多了, 老师的笑话少了, 想来就是这柄鸡毛扫帚在捣乱。改革开放之初, 我在所州饭店收学生, 由老师举香。当我请许姬传先生上座时,许先生踱着方步, 口占“巍巍堂上坐”不料老师喷饭式的银铃般的笑又出现了, 事后老师说“好久没这么高兴了。”我问: “许老那天似乎吟了个上联, 您为什么笑? ”老师笑着说: “下联是“冉冉入祠堂。”我说: “应该对‘翩翩是吾师。’” “谢谢, 但不工整, ‘冉冉入祠堂’很合理, 人生如买票看戏, 一票一场, 恕不连看, 所以要善于安排, 现在我要好好安排一下余辉了。” 俞师很有信心地朗笑着。
现在我们高山仰止地看到俞师这十年留下的录相, 文章书法, 和给我的信, 啊! 真是与日齐辉。昨天在纽约参加新故美国一位导演肃穆的回顾会, 但大家把他生前的风趣乐观事儿一一叙绘, 引得全场阵阵大笑, 老外这一点高我们一筹, 这次我总算抓住两期演出之间的空档,跑回上海, 给老师遗骨磕了头, 但至今仍担心着师母不善节哀, 像断线风筝般起居着, 这样下去, 老师在天之灵是要不安的, 故追记此《大师说笑》拙文遥呈师母大人。
受业人黄正勤顿首于纽约《桂荫秋轩》
上海戏剧 199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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